我們首次見到這位 27 歲、正快速崛起的饒舌歌手 MIKE ,是在二月底,他在紐約的公寓裡與我們坐下聊天,談論他的全新專輯《Showbiz!》以及即將展開的歐洲巡演。五週後、在完成 30 場演出之後,我們於巴黎再次碰面。這是巡演的最後一站,接著他便會回到美國,在六月前再完成另外 40 場演出。但對 MIKE 來說,不斷移動、日夜更換城市所帶來的疏離感並不陌生,他的成長道路迂迴曲折、充滿痛苦,也伴隨著堅持。或許這聽起來理所當然,但正因為這段路,他成為了現在的他。而在這個巴黎的夜晚、擠滿人群的 La Maroquinerie,他就站在我們面前。
 

 

從布朗克斯搭上 2 號線到 Penn Station,再轉乘新澤西通勤線一路前往 Trenton,接著換到 SEPTA,最後在費城 30th Street 下車。而幾個小時後,你得原路折返,重新再走一次。這既昂貴,又令人精疲力盡。而在 2010 年代中期,還只是少年的 MIKE,必須這樣往返,只為探望住在費城、與母親分居的父親。
十年後,他已成為東岸饒舌圈的關鍵人物,在那些當年只能透過巴士車窗匆匆掠過的城市裡,他如今備受敬重。但也曾有一段時間,他在如今稱頌他的地方,只覺得自己像「垃圾」。被當成英雄般對待,對他來說依然有些陌生。
「現在甚至會有什麼私人晚宴之類的,」今年二月午後,我們坐在他布魯克林的公寓裡,他突然放聲大笑說:「但說真的,以前我也有餓到不行、只能在 Penn Station 撐著的日子。」
同月,他被紐約尼克隊邀請坐在麥迪遜花園球場的場邊席,享受專車接送與 VIP 待遇。(十年前?「他們大概會直接把我摔倒在地上吧!」)
就在看球前幾個小時,他才和 The Kid Mero 錄完一集 podcast,結束一連串密集的宣傳。再往前一年,他還深陷回憶之中,努力將過去與現在串連成《Showbiz!》這張充滿靈魂韻味的專輯,在那裡,飢餓又徬徨的少年 Mike 與坐在 VIP 區的 MIKE 彼此相遇。
「這會讓我想到,人有時能覺得某些事情離自己很遠,」他說,「但其實它可能近得不得了。」
 

 

十年前,當他開始真正投入饒舌時,他只是紐約眾多心灰意冷的 MC 之一,彼此因相似的處境而連結:在一座似乎迫不及待想將你排除在外的城市裡長大。(他在 2016 年的〈mines.〉裡唱道:「我討厭賓州車站,後來才明白其實是那裡先討厭我。」)那段時間,正是東岸嘻哈重新發酵的時刻,前仆後繼的年輕面孔試圖承接前輩遺留的火炬。Ratking 帶著尖銳的意志,A$AP Mob 則宣揚浮華逃逸,而 MIKE 和他的 sLUms 團體位置更偏向其中的縫隙——帶著一種謙遜卻清晰的失望,坦率地不滿,毫不粉飾。
他的音樂冷冽、陰鬱,像是在冬夜的公車站旁寫成。他看起來帶著防備。有段時間,他連 Instagram 都設成私人帳號。你會覺得離他很遠。但同時,卻有一個暗沉沙啞的聲音,像是從虛空中傳來,用最誠實的語氣說出你聽過最真實的話。
那些歌唱的是他能吃到的微薄晚餐、他錯過的父母來電、他對自己內心深處的厭惡,以及那不是一時、不是階段性的憂鬱。我還留著第一次看到 MIKE 現場演出的錄音。我們當時在納許維爾的一間昏暗小場地,他緊閉著眼,渾身濕透的水分不知是汗、是眼淚,或兩者兼具。每次我重播那段錄音,我都會跳到兩小時那個時刻,他正要唱進〈weight of the word〉那撕心裂肺的下半段。他突然停下,台下陷入一段沉重而充滿張力的靜默。沒有人知道此刻該為這位藝術家鼓掌,還是為眼前這個人感到心疼。
我記得他的老搭檔 DJ Taka 看向他,像是在確認他還好嗎。
 

 

那就是早期 MIKE 的狀態。他身上背著某種重量,而當他在錄音中試圖梳理它時,聽起來就像是在與自己的惡魔纏鬥。他的成長帶著漂泊感,逼著他過早學會許多事,學會照顧自己。「家」這個概念一直在變動:在紐澤西五年、倫敦 Hackney 五年、在費城與父親短暫同住、之後則獨自在布朗克斯與布魯克林度過多年——這一切都發生在他 18 歲以前。將近十年的時間裡,他與住在英國的母親分隔兩地,這讓他長期陷在悲傷之中。(2017 年,他曾在倫敦進行三個月的藝術駐村,只為在母親與病痛對抗時能陪在她身旁。)2019 年,母親過世後,他的創作變成給她的祈禱,像是在向曾經透過電話交談的靈魂不停低語。他說,他的演出其實不只有一場,「還有另一場,是我和我媽之間發生的。」這種精神層面的暗流貫穿著 MIKE 陰鬱的作品,是同時被失去與自我厭惡所壓出的音樂。但多年以來,隨著作品量與技巧的成長,他的精神狀態似乎也有所轉變。到了某個時刻,大約 2021 年左右,MIKE 的聽眾必須意識到並接受,他們那個能帶來慰藉的饒舌歌手,不再深陷沉重的憂鬱之中。他在那一年《Disco!》的開場曲〈Evil Eye〉中唱道:「感謝父母讓我成長得更快,引領我穿越火焰。」那個不斷疑問世界為何對自己如此殘酷的年輕 MIKE 不見了。成長後的 MIKE 已經能為自己建立全新的世界。
 

 

這也是《Showbiz!》令人震撼之處,它呈現的世界與現實並不遙遠。這是一張具體、猛烈的專輯,生來就為震動音響、牽動身體律動、逼人眯起眼睛而存在,同時也是一位真實得近乎赤裸的傳奇人物,在翻找自身過往殘留、並與自己如今的模樣和解的作品。老聽者會在其中聽見許多線索:熟悉的饒舌節奏(例如〈Belly 1〉與〈Iz u Stupid〉的比較)、他再次取樣的聲音(比較〈The Weight〉與〈World Market〉)、或他再度打開的情緒包袱(比較〈What U Bouta Do?/A Star was Born〉與〈plz don’t cut my wings〉)。

但更重要的是,這張專輯中的「世界」並不是透過刻意構築、也不是一種為了行銷而打造的新神話。MIKE 說,舊的 Ableton 檔案、舊照片、舊記憶——這些都是「時間入口」,讓他能夠回到某個時刻,再回到現在,並心懷感激。在這個地下嘻哈更新速度極快、同時又沉迷於大量引用與再引用的時代,他的作品之所以獨特,是因為它坦然將自身作為遺跡,不害怕自我指涉,也不害怕回望自我。
《Showbiz!》並不屬於某個特定「時代」,也不是能被輕易做成情緒 Moodboard 的單一畫面。它沒有一致的主題或美學。MIKE 正踩著他過去不同階段的自己,並以現在的狀態去打磨那些曾經的想法。他仍身處其中,也接受這樣的狀態。也許,我們也能如此。
幾年前的某個夏天,Taka 曾告訴我他們共享的一個想法:「人生會上去、會下來、再上去。但你在上升的過程中要心存感謝,因為到達高處的時候感覺一定很好。但當你再次下來時,你也必須理解這是必然。」MIKE 曾有低潮,也曾有高峰。而如果《Showbiz!》展示了什麼,那便是那個已經學會理解一切的 MIKE。
 

 

 

在 Showbiz! 上線串流平台之前,它先在一個由 Abe El Makawy 和 Mikey Saunders 設計的網站(lostscribe.com)上獨家首播。他們同時也是印刷工作室 AINT WET 的共同創辦人。這個網站採用自動捲動的形式,專輯會在背景播放,而你則一邊往下滑、一邊瀏覽各種零散的片段——穿搭照、手寫歌詞、兒時照片、迷因、座右銘、朋友的身影,直到整個拼貼般的影像與專輯一同在頁面底部結束。

MIKE 的靈感來自 1983 年靈魂歌手 J. Blackfoot 的作品 City Slicker 的封面。「那張封面是他穿著西裝站在城市前面,很普通。但城市就在他身後,滿滿的廣告和不同的景象。」他說,「對我來說,那種感覺像是:人們把他視為這一切的主角,但如果沒有那些在他背後的東西,你根本不會認出他。」

MIKE 停了一下,接著想起自己高中時的故事。那是一所小小的學校,學生之間的互相支持是必要的。(「可能有七個酷的人、十個書呆子、十個運動咖……但我們彼此都很合。」)有一次全校要考基準測驗,學生們在網路上找到了答案,並把答案藏進計算機中,然後悄悄地在全班間傳遞。等到成績對答案時,所有人的答題卡都一模一樣。

「他們把我們叫到大禮堂,說『我們真的很失望。』」MIKE 笑著說。「但我心裡想的是:看看我們之間建立的這種共同體啊。來自不同背景的人……你們應該為這個感到驕傲。」

也許,他們會為他現在建立的共同體感到驕傲。

我在二月拜訪 MIKE 時,他正準備搭上飛往歐洲的長途班機,即將展開連續數月、毫無停歇的巡演旅程。

 


這其實並不罕見,MIKE 表演的頻率如此之高,以至於他把專輯命名為《Showbiz!》,就是為了紀念這種表演的生活。但他同時也喜歡把人們帶入自己的世界。而在這次巡演中,他的世界似乎比以往更加寬廣、更加靈活。71 場演出,26 位開場表演者。其間包括:多才多藝的英國藝術家 Pretty V、哥本哈根歌手兼吉他手 Fine、洛杉磯實驗音樂人 Salami Rose Joe Louis、另類搖滾挑釁者 Jespfur,以及紐約詞曲創作人 Navy Blue。這些都是各自極具特色的世界,在碰撞中形成全新的、具有宣洩感的演出。然而,當我想到這些碰撞時,我腦中浮現的,是那些深夜外出的尷尬青少年,他們在被同學問起喜歡聽什麼時,會說「我什麼都聽」。我想起他們在表演間隙、浩室音樂聲中笨拙地互相交談、交換 Spotify 資料的樣子。我想起那些為 MIKE 而來的觀眾,離開時卻把 20 首 Pretty V 的歌加入了播放列表。最重要的是,我想到十年前,MIKE 還只是個飢餓的青少年,在另一個世界裡徘徊,布朗克斯、賓州車站和費城——那個世界曾經討厭他,直到他決定創造出一個屬於自己的美好世界。


當 MIKE 說「Artists of the Century(世紀藝術家)」時,他指的正是這些人:像他一樣,為自己心中的世界而奮鬥的藝術家,不論這條路多麼艱辛。「世紀藝術家,不一定關於財富、音樂、音樂的品質,或者那些東西。」他說。「我認為更重要的是能量:你把什麼帶給這個世界?一位世紀之藝的藝術家,就是那種會說:嘿,你這些年投入的努力、作為一個人四處奔波,無論是否在社群媒體上,它都有作用的人。」對於已經成功的 MIKE 來說,說這句話或許很容易。但在這位坐在球場邊的巨星身上,過往的 MIKE,那個坐在賓州車站的、作弊參加基準考試的、在 Bandcamp 上傾注心力的,都能作證。我們也能見證。


本文節選自《WIP》第 11 期,現已於 Carhartt WIP 全台門市及網路商城發售中!

Images: BORN
Styling: Daniel Manene
Words: Samuel Hyland